那一天,母亲对他说:“我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。”
他难得看见母亲愉快的神情。他被母亲牵著,在假日清早拥挤的市场中,小而快步地行走。位于室内的老市场相对于外头显得阴暗,空气不太流通,始终都瀰漫著一股由各种生鲜腐物混杂而成的腥臭气味。
他们已买完了菜,再次经过那些摊贩,他又看见裡面那些充满皱褶的卖菜妇人。她们常会对他明知故问说些“你现在几岁啦,几年级啊?”之类逗弄的话题,他总没有回答,只是搂著母亲圆润、散发香气的手臂,躲到她身后。然后他们又经过彭先生的猪肉摊。彭先生对他们打了招呼。彭先生总是站在摊贩后面阴暗的空间,只有前半面的身影被照著猪肉的红光浮显而出。彭先生时常跟他和他母亲搭讪,露出令他不舒服的笑容。当他们走过,他注意到彭先生左上方,那悬吊在半空中微笑的死猪头。
母亲走得比以往急促。他的小手在母亲的手裡沁著汗水,与母亲掌心的汗水温呼呼地融在一起。在市场中阴暗、狭仄的巷道穿行,他渐渐闻到一丝奇异的香味。那香味,既轻盈如风中之丝,又繁複得像是一曲巴洛克音乐,穿过浊重的气味之雾,慢慢鲜明了起来。他感觉,他们是依著香气的指引行进的。
之后他们看见一条路的尽头,在昏暗的市场裡发出较明亮的光辉。母亲带他走近,绕过转角之后,一间新颖的花店便出现在他睁大的眼前。
“到了。”母亲轻快地说。
从那花店的玻璃门牆后面,大片亮光透射出来;裡面琳琅满目的花草植株构成美丽的迷宫,吸引他惊喜的目光。母亲牵著他推开了花店的玻璃门,门上挂著的小门铃便叮铃响了。
他们首先经过一条弯曲的过道,两旁浓密的枝叶和花草,营造出阴暗又神秘的氛围。从过道走出,豁然开朗,花店内的景象无遗呈现:各形各色的花,或是从枝叶间迸生出来,或是成簇成团,或是零零星星地从高处垂落而下,被姿态和色调各异的叶片烘托出明豔或幽静的感觉;一些藤萝、鬚根之类披垂下来,在充满香气的微润空气中轻轻款摆。在湿气和柔光裡,整间花店充满一种雾的质感。他们惊喜、贪婪地呼吸那瀰漫在空气中的香气。这时,一男人的身影从花叶间显现,看见他和他母亲,那男人的眼神顿时闪现诧异又喜悦的光芒,远远地就轻说了声:“啊。”
男人踏著小而快的步伐向他们走过来,然后急促地说:“嗨。”
“嗨。”母亲微笑说。
“你是……?”男人呼出了她以前的小名。
“对。”
“你怎麽会来这裡?”
“买买菜就顺道来了啊。”
“你是怎麽找到这边的?”
她没有回答,只是终于止不住地,娇痴地笑了起来。
她有点害羞,说话时总眉目低垂,使长睫毛拍闪在卧蚕加深的眼睑上。而男人更是害羞,且多了些不知所措的样子,双手合拢在身前,不安地搓著。
看见自己的母亲以如此反常的模样面对一个陌生男人,躲在母亲身后的他,不断拉扯母亲的手。母亲没有理会,与男人慢慢聊起了一些他完全摸不著头绪的,像是密语的话。然后母亲摆摆他的手,说:“这是我儿子。”
男人看向他,以一种温柔、微微哀愁的眼神,然后弯下身来,问他:“你喜欢花吗?”
他点点头。
“有特别喜欢哪一种吗?”
他摇摇头。
“没关係,我今天先送这种的给你。”
随后男人起身。当母亲赶紧说:“诶,不用啦。”时,男人已经转身走远了。过没多久,男人捧著一只盛水的玻璃小花瓶走了回来。花瓶裡面,插著几株英英雪雪的小白花。
“不用客气,这也不是什麽高贵的花。”男人腼腆笑说:“但当见面礼恰好。”
男人俯身下来,将花瓶交给他,对他说:“这花叫雏菊,美丽、淡雅,是我很喜欢的花。”男人又抬起脸来看他母亲一眼,才将眼神转过来对他说:“要小心捧好喔。”
他紧抿著嘴点了点头。
离开花店以后,他有点不安地问母亲:“刚刚那个人是谁啊?”
“是妈妈以前的一个好朋友。”母亲看向他,继续说:“你以后看到他就叫林伯伯好了。”
后来,每次母亲带他去买菜,他们最后总会去花店,并从林伯伯那边拿到一小株各种不同的花。回家以后,他就将那些新鲜的花换水,插在客厅电视旁的玻璃花瓶中。
起先,他对林伯伯还存有一些戒心,但在相处过后,他甚至渐渐地喜欢上他了,主要是因为林伯伯待他既温厚如长辈,又和善如朋友。林伯伯说话时的温柔注视,还有抚摸他小小头顶和肩膀的细微举动,都让他心裡兴起了爱慕。
林伯伯也时常会带他们认识一些花和香草的名字,像是风信子、波斯菊、白蔷薇等等。那时,母亲充满好奇和喜悦,像个小女孩,比他还热忱地伸手触摸花瓣,嗅闻花香。有几次母亲伸手摸花,恰巧碰到林伯伯的手,他便眼看著母亲害羞地笑了。那时,他总是把视线从母亲在花朵上的手移开,看著自己缩在裤袋旁的小手,并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一抖一抖地,颤跳著。
一天深夜,他睡到一半起来上厕所。家裡的厕所在走廊出口的最外侧,走廊出去之后就是客厅,因此当他从厕所出来时,便看见了客厅的时钟指著十二点半,以及时钟下、瘫坐在沙发上的身影。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、残菸和香水混杂的气味。
“父亲回家了,”他想,“父亲总在我睡了之后才回家。”电视机的蓝光像缓慢而冰冷的流体,将客厅充填成一座在黑暗中发光的水族箱;裡面的一切都因一种缓慢沉静的错觉而显得朦胧。他从斜后方窥看父亲的面容,却只能看见切齐的后髮线、耳朵、再来就是伸进背景之中的颧骨和鼻尖了。
然后他注意到电视机旁,花瓶裡,插著一株高挺的黄玫瑰。他脑中顿时闪过林伯伯的脸,与眼前的背影相叠。他盯著幽蓝中那明丽的鲜黄,想起几天前,在花店,他捧著林伯伯送的黄玫瑰花苞,细细端详;那花瓣繁複,使内裡呈现出一种迂迴、幽深的感觉。母亲和林伯伯在一旁谈笑。他靠近,甜腻的香气从花芯窜出,沁入鼻腔,一阵酥麻。然后他用指尖剥开花苞,花瓣的柔软和皱摺搔痒著指尖皮肤,他忽然感到异常地快乐。花香更加浓烈了。突然,花芯深处,几隻小蝇虫黑压压一团鑽了出来,爬到他的左手上。他吓得丢开花束,使劲拍打、甩动左手。被他丢在地上的花束的玻璃纸袋的水流了出来,几瓣脱落的花瓣,缓缓地在水面上漂浮,旋转。
・
后来,他有两个礼拜的周末都没有跟母亲一同上市场,母亲似乎也没有再去花店了。那几天早晨,他都睡得比以往来得晚,起床的时候,家裡已经没有其他人了。
他走到客厅,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冷暗的室内,显得窗外的天空比室内还要具体、有实感。他随意烤片吐司,倒杯牛奶,就坐上沙发,打开电视看卡通,看了看觉得无聊又把它关掉,而这出现又消失的画面和声响,使房屋变得更加空寂了。
他想起了那件事。
两周前的周日早晨,在彭先生的猪肉摊,起先一切都还一如往常,但到了后来,彭先生走出摊子,说这样给零钱比较方便。彭先生站到他们身边时,他觉得彭先生比印象中高大了一些。
彭先生将手伸到髒污的口袋摸索,却在将零钱交予母亲的当下,趁母亲抓握住铜板,用他潮湿的手掌滑摸过母亲白皙的手臂,直到母亲陡地把手收回,他已经触到了乳尖。
彭先生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微笑。母亲没有说话,怔立半秒,旋即牵著他的手快步离开。他愣愣地被牵著走,一时还没办法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麽事,等他恍然大悟时,才发觉自己正挽著母亲的手臂,在阴暗的市场中行走。他的小脸贴著母亲的手臂,彷彿闻到了一股腥臭的气息。
那天以后,母亲就没有带他去市场了。
他看著眼前萤幕上自己的倒影,被天光刷得苍白而平板,好像电视的黑幕后面蹲坐著一个幽灵,这让他感到由衷的恐怖。之后他看向电视旁的花瓶。三周前从花店拿来的牵牛花,已歪斜地瘫软了,淡紫的花办发黑、下垂,深陷浅浅的阴影之中。他走上前,想将它丢掉,才发觉水面浮著奇怪的细小波纹,便蹲下来细看。
朦暧的天光照亮颤动的水面,许多孑孓在水平面下以挣扎的姿态扭动著身体。他彷彿听见,那些孑孓将水波轻轻拍击出细微而奇异的声响,在空寂之中,渐渐地扩大。像是千万隻虫在他的皮肤底下乱窜,他一时狂乱地搔抓自己的皮肤,将自己白皙的小手臂抓出一条条红痕。
他突然有一种在被遗弃之后的孤寂裡,内在深处被挑动起来的恐慌感受。于是他衝出家门,依循记忆中的路线,向市场奔去。
几天后的夜晚,他被吵闹声吵醒,便循声走到客厅,发现父母亲在吵架,客厅的灯很罕见地亮著。他蹑步走近,首先看见那株被苍白的牆壁衬得非常艳红的扶桑花,想起衝去市场找母亲的那天,那天,他拿回了一簇鲜红的扶桑……他感到惶然的不安,之后看见父亲背对著他坐在沙发椅上,面对著母亲。
母亲看见他,停止了争吵。
“没什麽事,你去睡觉。”
而他一直站著不走,瞪著他父亲的背影。
“走啊──”母亲催促道。
他其实是希望能看见父亲离开那个沙发,或是回过头来,向他表示什麽。他一直觉得父亲看见花了。但他不知道要怎麽开口。
母亲向他走来,双手环住他,要将他带回房间。“就说没事……”而他依然坚持地站著,直到父亲终于微微将脸转侧过来,他忽然双脚发软,乖顺地,被母亲带回了房间。
躺在床上,他想著衝去市场找母亲的那天,他们沿著能绕过猪贩的路径离开,却还是撞见了彭先生。在喧闹的叫卖声裡,一声大吼猛然爆出:“喂,你们干什麽躲我?”彭先生出现在平常不在的地方,瞪著他俩。母亲装作不认识,牵著他的手匆匆走开。彭先生因而暴怒起来,嘶声叫道:“还躲?不要装了,你以为没有人知道吗……”
即使是在嚣闹的市场,彭先生那字字清晰的斥责,仍使得众人的目光突然全都投注到了他们身上。他感到眼前一阵黑、一种四周如漩涡将他们向下吞没的恐怖感受。
在奔出市场的途中,他听见叫骂声穿插著其他一些细琐的话语,似乎是妇人粗而尖锐的嗓音压低之后破碎的气声。整座市场彷彿都要将他俩驱逐。那些怀著恶意的声音,在他耳中盘桓,随著母亲带他奔出市场才渐渐消失。走出市场,外头阳光敞亮,刺入眼中一片过曝的白。他感到他和母亲相握的手在颤抖,而那时他却觉得,母亲的颤抖并不等同于他的颤抖。
阳光底下,他抬头看向母亲。母亲先是向远方望著,才突然弯下了身,背光的身影遮挡了光线,对他说:“今天的事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他低下头,看著地上,没有回答。
事实上,他还无法消化这天发生的一切情景。刚才,在花店门口,他就已经有了种特别的感觉,那时,他打开玻璃门,在诡异的寂静中响起的、十分突兀的叮铃声,令他旋即就捏住了摇摆的门铃。他把门轻轻阖上,走进迂迴的过道,耳边渐渐传来细微的窸窣声,然后停下脚步,蹲低,躲在盆景的枝叶所构成的屏障后头。
那窸窣声渐渐汇聚成他母亲与林伯伯的谈话。
“什麽意思?”
“唉,就不怎麽样啊。”
“你先生……”
“别说了。我不想提起他。”
“好。”一阵沉默。
“你还记得,那年夏天……”
他们的谈话又渐趋模糊,每个停顿或弯折处都流露出了一种哀伤的踟蹰,显得破碎而细琐。他微微起身,从花叶的间隙向内窥望。母亲和林伯伯靠得很近,握著彼此的手在说话;那气氛如此诡谲,以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隻海底生物,隔著潜水艇的圆窗,看著裡头光亮和静谧的场景。一种阴暗而鬱闷的孤寂自他内心涌起。然后,有那麽一个瞬间,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。
母亲拉著林伯伯的手,按在自己的胸口,且深深陷入双乳之间。
“我心跳得好快。”她说。
他转过身,将门铃弄出巨响。
“叮铃──”
嘹亮的铃声旋绕在湿润的空气中,以清脆、坚硬的质地将浓厚的雾气划开。他通过花叶掩映的过道走了进来。然而,之后映现他眼前的,却是他们隔著一小段距离,如朋友般聊天的平常景象。
母亲看见他,说:“你怎麽在这裡?”
“唔。”
“好吧。”母亲走向他,脸上线条细微地绷紧。“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乱跑了,很危险。”
“嗯。”
林伯伯看他低著头,一副忏悔的样子,亲切笑说:“能自己走到这边,不简单诶。”
“你不要乱教啦。”母亲笑了起来。
他站立著,心中情绪混乱,久久不能平复。起先,他有一种方才所见所闻皆是幻觉的慌乱之感。但他知道那是真的,随之就感到了受欺骗,小小的拳头紧握著,他不知道自己该是要愤怒还是难过。而当他面对著母亲与林伯伯,看他们快乐的样子,与自己的内心景观有巨大的对比,忽然又感到自己被遗弃了。
“没事了。”母亲说。
母亲的身影逐渐压过来,遮暗了他的视线、他幼稚的抗拒情绪;像是被母鸟温柔的翅膀包覆的幼雏,他被母亲抱进怀中。那时,他才发现,自己的脸贴在母亲柔软的腹部上,并且被滚烫的泪水和雾气淹没了。
望著黑暗的天花板,母亲的温热彷彿仍留在他脸颊上,他不断想著,却只是越来越错乱,一切都不可靠了吗?他觉得孤单极了。连母亲给予他的温暖之中,似乎都潜藏著陌生而黑暗的冰冷。
而这些天来,他也渐渐有了一种错觉,即是他逐渐丧失的有依靠的感觉,只有父亲能帮他拾回。他于是开始梦想著,父亲将其温厚的手掌放在他肩上或头上,或是以温柔而沙哑的声音,跟他说话;或者,父亲转过身来,给他一个了解的眼神。他甚至还彷彿听到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说:“我在这裡。”
然而,他所看见那父亲微微侧转的脸,却是一张苍白而淡漠的神情,带著疲倦和厌烦;除此之外,就只有那些从眼角、鼻翼、嘴角旁微微下拉的僵硬线条,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拒绝。他望著黑暗,以有限的思维,反覆回忆著那张脸,试图读出更多的意涵。但他很快就放弃了。在怅惘之中,他对自己的父亲有了一种孩子气的怨恨。然后他转身将头埋在枕头裡,嘤嘤啜泣。
这时,门缝透出光线,划破黑暗。母亲走了进来,看见他在哭,抱住他,摩娑他的头、他的脸,以一种温柔得令他心碎的声音说:“没事的。”
他在母亲的抚慰中,在渐渐平息下来的颤抖和泪水裡,睡著了。
然后他梦见自己在曲折而无止尽的暗巷奔跑。一面白色牆壁,裂痕从牆角延伸而出,牆面快速剥落。艳红的花在黑暗中闪闪发光,一堆漆黑色的虫子从花芯窜出,他将牠们一隻、一隻地拍死。他梦见暗巷。母亲牵著他的手奔跑,途中,他一直跟母亲说:“我可以先去洗手吗?”“好啊,等一下。”但他们依然只是一直跑,没有结束,像是跑到另外一个梦裡去了。
・
一个月,两个月过去了,好长一段时间,他和母亲都没有再谈起市场的事。花瓶早在扶桑花自然萎落以后就空了,并且慢慢地积起尘埃,失去玻璃光泽。
一天,他在家裡偷问起母亲:“为什麽不再去花店了呢?”
没有再去那里之后的这段时日,他渐渐怀念起那些花店裡的时刻,才很讶异地发现自己对花店裡一切的眷恋,即便那有时令他感到陌生。他想念他和母亲和林伯伯相处时,那轻鬆愉悦的氛围;他想念对他很好的林伯伯,温暖的笑容,充满说服力的声音;他想念那些美丽的花朵。
当然,他也总是想起那些阴暗的景象,但以回忆的目光去观看,往事被抽去了当初惊惧的情绪,只剩下情节的骨架,被如今探索禁忌般的不安和欢愉情绪所填满,彷彿是一场冒险。那时他才觉得,林伯伯只是参与了他和母亲的冒险,以一个年长朋友的身分。每每回想起那十分有趣快乐的时日,如今的他,总会感到一种惘惘的悲伤。
“没甚麽啊,”而母亲的脸上显得略微黯淡,停顿几秒才又补充说:“他已经不在那里了。”
“嗯。”
他在心裡盘算著。
隔天恰巧是星期三。中午一放学,他便自己一个人偷偷地,避开市场裡的走道,从外面入口直接走去花店。
花店还在那边。他走上前去,那裡已不再给他昔日迷幻的感觉,而是宛如乡愁的亲切和伤感。他推门走进,听见了林伯伯的声音,大喊:“林伯伯!”
“是谁?”话语自花草丛间缓缓道出,一个身影随之出现,是一位没见过的女店员。
“是你吗?”女店员看著他说。
“林伯伯呢?”他诧异问道,并惊觉了自己的幻听。
“你是说……”女店员沉默片晌,才接著说:“噢,他啊,他已经不在这儿了。”
“我可以找到他吗?”
“嗯……你要找他做什麽?”
“他有东西没有还我。”
“什麽东西,我帮你转告。”
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答覆,一时想不到还能胡诌什麽,他感到焦急,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:“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麽不在了……”
“我怎麽会知道。”
女店员说完,才发现他的眼泪从瞪大的双眼中流淌而出。
“我不相信。”他说。
“就说不知道嘛,”女店员感到为难,又想起什麽似地说:“不然你可以去问问外面那些阿桑啊,我好像有听到她们在讲……”
他用力地摇摇头。
他低头,准备转身离去。女店员看著他怅惘的神情,也觉得难过了起来,便叫住他,低下身来,揉揉他的肩膀,试著安抚他。“虽然我是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……”女店员说,然后很快地拿了一盆白色的小雏菊,送给他。
“就当作是补偿吧。”
他看到那盆雏菊,眼泪又不止地流下了。
回家以后,他独自沉默且缓慢地,将玻璃花瓶洗拭乾淨,注入新水,把雏菊插入了花瓶中。
那天晚上,他很早就睡了,可睡得不安稳。
他又做了很多奇怪的梦,但大多都只是些沉到意识底层的碎片,只有一个非常真实、鲜明,在梦醒之后依然能记得:他发现自己在白濛濛的雾裡走著,之后才慢慢知道自己身在一座花园。一阵欢乐的歌声从某处传来,他穿花拨雾地寻找那源头。之后他在一片灌木丛前面停下。他伸手去拨开花叶,被割伤了手指。原以为能穿过缝隙,窥看到后面欢乐歌声的源头,却只见一个男人的背影,在一片逐渐暗下来朦胧的光裡。他感到莫名的悲痛。那身影往雾的深处走去,眼见就要消失了,他禁不住大喊。
他屏息著,看那男人慢慢转身,每一个瞬间像是被切割成细小的分格,在一种迟缓而淡晦的光晕中流转。而就在快要看到那男人的脸时,他突然,惊醒过来了。
似乎是一声巨响使他醒来,因为房间彷彿还萦绕著那声响的回音。他睁著眼睛,那快要转过头来的身影,还残留在他黑暗的视觉当中。然后像是忽然意识到甚麽灾难,他从床上惊跳起来,跑到客厅,看见母亲冷冷地坐在沙发上。
空气中依旧留有一种淡淡的菸和香水味。他向四周环顾,没看见父亲。
“爸爸……回来过了?”
“对,然后又走了。”母亲的头髮和衣衫皆有些凌乱,语气中流露出微微的愠怒和疲倦,接著又问:“你为什麽……”
“算了。”母亲歎气说。她将手抵在前额,低著头闭上了眼睛,之后把脸埋进了手裡。
在这同时,他的视线落到客厅前方冷白的地面上,看见那花瓶,已是破碎的残骸;裡面的雏菊像是被摔烂了一样,在仍缓缓漫延开来的水滩裡,勾著一丝丝细小的涟漪。
他走了过去,蹲下来,雏菊的气味窜进鼻腔。他轻轻颤抖了。他将花朵的残骸拾起,放入手中,湿润的花苞在掌中软软地散开。一阵清淡的香气,在从花身散碎之前,又迸放了最后一回,之后在空中飘散。
这时,刚才那男人的身影在他脑中突然浮现,才想起是裸体的,而且轮廓浮著一层雾白的光晕。但那到底是谁,他真的不知道了。他以小手从水滩中捞起了花瓶残骸,想将它们拼起,却哗啦啦散落原地。之后他失神地拨弄著它们,任它们在水中滑移。
发觉异常而长久的寂静,母亲抬起脸来,看向他的手在那些碎片裡,大喊:“你在做什麽!”跑过去制止。他回神过来,突然感到一阵刺痛。
一块指甲尖大小的玻璃碎片,插在他无名指的指腹上。他惊愕地举起手,微微翘起指头。母亲连忙靠到他身旁,搂著他的手臂,把那碎片小心地捻出来,并稍微施压。他指尖的血便汩汩流了出来。
“你等我一下。”母亲说:“我去拿药,你先把指头这样压好。”
母亲离开后,他独自一人待在空寂的客厅裡,盯著自己的血从伤口流渗而出,一滴滴落在下方的水滩中,并且渐渐晕染开来。他忍著由指尖传来的一阵阵电流似的痛楚。然后他的脸色渐渐惨白。因他发觉,水中那些残破的白雏菊,染上了血红,并且以一种迟缓而抖颤的姿态,在寂静来临的深夜裡,那麽孤独地漂浮,旋转。
2024-07-11 16:25:16
2024-07-08 16:52:55
2024-07-01 11:17:11
2024-05-17 16:26:26
2024-05-15 14:37:53
2024-05-09 18:08:16
2024-04-29 16:29:55
2024-04-24 15:58:15
2024-04-22 17:27:24
2024-03-18 15:17: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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